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饶恕： 我在温哥华教了十年中文。千万不要以为来学中文的学生都是爱好中文的外国人。因为我教简体字，所 以我的学生最广的范围也就是两岸三地的华人家庭中那些不会读写中文的孩子, 其实大多数是我们大陆家长的孩子。但是我也不能头脑简单地说他们就是中国孩子——他们生在加拿大，长在温哥华，有些从来没去过中国。所以他们就是外国人，而且是不喜欢中文的外国人！人家不喜欢，我还非得教，这是有多大冤仇！

　　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中文？

　　我刚开始时问过学生们：为什么不喜欢中文？不喜欢自己的语言人并不常见啊。我的学生们说自己并没有不喜欢中文，他们说他们不喜欢的是“学中文”而不是“中文”。原来如此。原来“学中文”是如此让人痛苦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这个老师要检讨了。

　　总结起来有三大痛苦。

　　其实他们的中文水平连普通的中文肥皂剧也不能完全看懂，只能应付爸妈家里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一要说点正经事，就不够用了，只能哔哩吧啦飙英文出来。听他们说话我还得随时当翻译：“我回家经过的那个路，嗯，有一个那个，那个，intersection！怎么说来的？”于是我得帮他补：“路口。”然后他们再继续说。多说几句孩子就累坏了。我也累坏了。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我累坏了。

　　可是人家还觉得自己“会中文干嘛还要学”！

　　第二件痛苦的事情是记不住字的笔划。因为中文不是拼音文字，读音跟字的样子没特定关系。认一个中文字好像认一个人，人脸和名字没有必然联系啊！我猜如果有人天生脸盲，估计也很难记住中文吧？有趣的是，拼读障碍者可能对中文阅读并无障碍。而对中文阅读有障碍的人，也有可能对拼音文字并无障碍。（把他们对调一下大家大概就都治愈了——乱想哈！）孩子们习惯了拼读方式，再看象形文字，有点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并且记忆这件事情，除非人主动去记忆一件事情，不然对着一个东西十年也有可能是面目模糊，完全想不起来具体什么样子。

　　第三件痛苦是事情是，在中文班受苦的时间，还耽误了孩子们到别的地方逍遥快活的机会！其他民族的孩子不用学习中文，周末就去玩了。我们的孩子就非要花一天时间跟中文老师混日子，眼泪巴巴地看着别人去玩了。所以在中文课堂上那叫一个各种闹妖！我也明白， “小妖怪”们心里苦啊！

　　于是我这老师得想办法让中文课先变成个可以逍遥快活的地方！把我辛苦一个学期在大学学编游戏的三个学分全用到了中文班：将游戏编进教程。当孩子们在教室里大呼小叫地跑来跑去时，我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太疯狂？后来大家习惯了，学生家长反映说孩子愿意来上学了，不用再打着骂着来了。看来还行!

　　我也将自己学习英文的方式用来教中文。游戏以外，电子教学产品，本人独创联想记忆大法，甚至让孩子们自己贡献“记字土法”……都很有用的——但是只在三天之内。当孩子们一周后再与我课堂见面，能记住字的已经不多，记住又明白什么意思的更是少。后来发现我自己学了不用的英文单词也记不住。所以要用啊要用……语言是用来干嘛的来着？

　　所以，单词归单词记，嗯……不然我们听点流行歌曲吧？输入与输出要匹配嘛！

　　用中文！孩子们听到些喜欢的中文歌，就会自己去找歌词来唱。一首歌至少一百多字，这不等于学了半本课本的量？

　　用中文！也可以看影片。一开始我找些动漫，后来发现动漫不是真人，说话没有口型，对孩子发音没有帮助。这下我把自己陷入了“深渊”——我得找片子啊！找些科学的，动物的，谈话的，唱歌的，好笑的，感动的片子，我得自己先全部看完，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敢给孩子们看。还真找到些好片子。孩子们看得欲罢不能，回去还想看。这样算是“沉浸式教学”，孩子们好不容易记点字，用着就不会忘记啊。

　　但是有家长又不同意了：

　　——什么？家庭作业是看电视剧？我家孩子没时间看电视的。

　　——什么？这次家庭作业是上网搜索？我家孩子不许上网的。

　　很多次，我辛辛苦苦找来的影片，家长觉得不适合自己孩子，不给看。我也没办法。其实公立学校每天放什么影片、教什么想法家长都知道么？不知道。而且也因为语言程度的原因，没法“审片”。所以算我多事啰？我心里狂喊五十遍“不干了”！

　　但是我又舍不得不干。其实是我的“小妖怪”学生们让我舍不得不干。

　　当我某次讲完一堂古诗讲解，收上来的图画作业让我又惊讶又感动。谁说外国人不明白唐诗的意境？我面前这些小“外国人”很明白啊。

　　《滁州西涧》课堂绘画作业（讲解完当场画的哦！）

　　《宿新市徐公店》的家庭作业“读后画”

　　主题为“什么是长大”的写作，收到那些一笔一划的字写在纸片上，或打字在微信群里的回答真叫我动容。

　　我们说起“江南”或“塞北”主题时，“小妖怪”们网搜并且手绘的结果是这样的出乎意料！害人一边看作业一边流口水。

　　但是，最终大难题是：为什么要学中文？谁规定是华裔就一定得学中文？为什么？

　　最正确答案——多一门语言，多一个世界。而中文恰好是你们最有优势的语言！

　　最令家长满意答案——因为你爸妈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啊。

　　最真诚答案——我不知道哇，是你们爸妈要你们来学的。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但是我可以给他们制造点学中文的理由，就是“会中文很酷啊”。我教孩子们写信给国内的亲人，写便条给爸爸妈妈，吓大家一跳的感觉孩子们很喜欢。唱一首完整的中文歌曲真的超级酷的！看完电视节目回来大家用中文聊聊，吵一吵笑一笑感觉很欢乐！后来发现，在我的班上，“很酷”是“最被学生接受的理由”。

　　我的第一批学生都长大了。一个现在UBC，他用中文写了好些小说，还寄给我看过一篇。一个进了多伦多大学，他能用中文写很美的诗，现在航空公司飞中国的班机上作空乘工作，第一次跟机组飞到北京，自豪不已，一激动冲到天安门留影纪念。另一个现在还是高中生，但是对中文兴趣很浓，又跑回中文学校当义工。还有一个也在大学里了，还常常在Facebook上得意洋洋地用中文给我评论。我想他们也许可以回答我答不出的问题：为什么要学中文？

　　我现在的学生也很可爱。他们有的是学霸，有的不太在乎成绩，但是都挺喜欢来上课。不过上课还是要捣乱，还是要七嘴八舌，还是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但是他们都习惯了在我的课堂上说中文。胡说八道也要用中文，吵架也要中文。

　　一个学生妈妈出差了。他自己不知道怎么弄上了妈妈的微信，打字来问我功课。全程中文，如果不是他突然抱怨“作业太简单太无聊”，我还以为是他妈妈！曝露目标之后还在微信群组里跟我好一阵“斗嘴”，仍然全程中文打字！小哥儿挺厉害呀！

　　去年学期结束还大家一起练了首歌上台表演。TF Boys的《青春修炼手册》。像模像样地唱跳表演（真相：对嘴假唱的），给了他们自己太大的信心，今年就决定要玩一个中文RAP，结果太难了，没练成，挂掉，没表演。偶尔失败，挫折一下也好。看下次还敢不敢说自己“会中文不用学”！

　　其实学什么语言都 一样，学是为了有用。有人为了打游戏学日文，有人为了看电视学韩文，有人为了旅行学西班牙文，有人为了吃饭学中文……

　　随便为什么吧，孩子们，快乐就好。

饶恕：多重性格的上海女人。有很多朋友，喜欢酒和香水。喜欢显摆自己，骄傲却不是很讨厌。笑点低，哭点高。智商低，情商也低。作为一名BC省的儿童与青少年教养咨询师，常年与孩子们为伍，为了他们一时欢一时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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