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哥华港湾（BCbay.com）专栏作者

饶恕

　　站在温哥华Downtown（市中心）的街头，看着对面大楼上被斜阳染得金光闪闪的铜顶，想：啧啧，我进城了。

　　在网上买错了个东西，商家客服说撤销不了，请收到货后到随便哪一家店里去退货即可。一查，才发现“随便一个店”，就只能在温哥华市中心了不起的萝卜森（Robson）大街上！于是又有问题了：开始盘算退货成本。寄过去，几十块寄费，太贵，划掉。开车过去，油钱跟停车费也几十块，划掉。只剩下公共交通这个选择。来吧，City Walk （城市漫步）， 时髦一下！

　　终于买好票子，三块两角，也不晓得买对了没，要是买错了，估计出站要糗——可是我不能再思考了，光靠思考是到不了萝卜森大街了。有问题再解决吧。没想到拿着票进站时，又不晓得是要插卡还是扫描，又思考半天。尝试把票放在机器上，闸门开了，成功，进站，先过这一关再讲。

　　天车里的人都老有腔调的。有人塞着耳机，有人戴个头麦；有人时尚潮流，有人青春靓丽，有人推着自行车，有人推了婴儿车……我背着一个双肩包，因为羽绒夹克太滑就一直往下垮，最后就勒在了两个手臂上甩来甩去。手里还提着一个超大号、哗哗作响的绿颜色超市购物袋，里面是一个再生纸盒，装着我要去退的货色。购物袋太大，我尽量把它放在我脚前不要占用别人的空间。

　　我土爆了。我指的是自己卑微的心境，着实像以前看过的地铁里满身灰泥坐在地上的工人，害怕自己的一身尘土麻烦到人家。人是因为感到卑微而“土气”。在车上还一直担心刚才的票买得对不对，会不会出不去，结果到站愉快地出来 了。又过一关。

　　站到布拉德大街（Burrard）上，看着对面古老庄严又有点落寞的教堂，和它背后雄伟华丽的建筑，我的大脑里叽叽喳喳：真好看啊——我应该向左还是向右——左右都好看啊——人们脸上都笑嘻嘻的——明明在地图上看过怎走了——这教堂还会有人在里面礼拜吗——我为什么又站在街上分不清方向？

　　脑子明显出现乱码。这是乡下人进城的副作用之一。

　　掏手机翻地图，人在原地转圈，看指北针指了哪里哒！看好了笃定泰山囥好手机，往前走。走走走走就过头了。因为眼睛被那些不得了的世界顶级品牌和金碧辉煌的建筑唬得东张西望，几分钟之内就忘记了刚才不懂坐车的卑微感，开始觉得 “哇，老了不起哦！我们的城市老高级哦 ……” 人是多么奇怪，刚刚进城几分钟，就开始为与自己没啥关联的那些了不起的奢华感到骄傲，进而开始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也是，不用我赚钱，不用我管理，在古董建筑群里跟世界顶级商品近在咫尺地厮混30分钟，乡下人进城副作用之二就是我也算荣华富贵了半小时。

　　叫我发现自己走过头的是手里那个大袋子。我人不高，袋子太大，虽然我努力提高一点，但三五步之内还是会擦到地上“呲”一声，就这声音提醒我，这城市再高级其实与我并不相干。我是买不起全价商品来退货的！赶快再找地图，发现刚才的地图是错的，因为我输错路名了。心错了，路就错了。

　　看看我手里的大袋子，想：这个城市多豪横对我一个普通人有什么益处呢，如果它保不住我们几十年都不曾设闸的车站？圣经里被天火烧灭的所多玛城就曾经拥有巍峨华丽的宫殿群落，可是城里的人们远离造物者的至高之爱，倒去追求作恶的自由，人与人互害，完全不能信任，变成了有毒的社会，连去查看民情的天使都差点性命不保。所以比起那些了不起的奢华，我这个乡巴子想要的更奢侈：还我没闸口的车站。

　　“仁慈的人善待自己， 残忍的人扰害己身”——世界上最聪明的以色列王所罗门这样说。我这样解释：仁慈的人善待别人的结果是善待了自己，残忍的人扰害别人的结果是扰害了自己。每个人心怀仁慈不亏欠他人，才会有陌生人间的信任，才会有不设闸的车站，自己才会那么方便安心。可惜，人自古至今都急功近利，因为在地上的时间有限，怕来不及享受，所以没办法静心思考。如果我告诉你死亡可以被“撤销”你要信吗？我愿每个人都可以有永恒且美好的生命。

　　话说我好不容易戴着一脑子乱码赶到商店，顺利退货成功。转头发现那件网页上没有半价买到的物事赫然在门口陈列着。一算价格，比网上半价更便宜了三十几块。这就有意思了：我买错东西来退货，本来搭上了车票钱就是亏了，无论车票多便宜。现在这多折扣下来的三十几块扣除天车票钱还有得赚，比我倒贴车票钱退货的结果强多了。立刻把退回来的钱又花了出去！明明在花钞票，却感觉赚钞票了。这是乡下人进城副作用之三：精明的戆大。

　　黑头发的美妹帮我退的钱，金头发美妹又收了去。她问我要不要再试一试，我说 “不用不用”就跑了。因为一张天车票可以在90分钟内无限使用，回程如果挤进这90分钟，就不用再买票了。我跑得比风还快！

　　本来预想的是回程收起大袋子，走路样子好优雅一点，没想到仍然拎着那只大袋子疯跑，里面还换了个更大的纸盒子，三步一“呲”，五步一“哗”！我的自尊心被“呲哗”成一小粒一小粒的玻璃渣，快要寻不着了。

　　出站的时候我又担心票会不会过了时效出不去，心虚地拿票拍到机器上，闸没开，吓，完蛋！再一看旁边闸口开了，原来我拍错一个口。快点溜出去！那一秒蹿出闸机口的身手真是不凡呢。

　　钻进地下停车场，坐回自己车上，把大袋子甩进后箱的时候，才觉得还魂了。浑身适宜。阿拉乡巴子果然只配自己做车夫，开个胖车才能单骑走世界。

　　写文章的时候我又开始得意了，像阿Q 那样，把糗与窘扔出脑外。我常常为一些屁事兴高采烈，比如“我又会买车票了”之类。我表达，是为了那些会跟我一起大笑的朋友。我也允许有人觉得这可笑可鄙——他们可能没错，但我是不跟他们做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