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业绩好，一年就可以晋升地区经理，年薪至少20万美金。”

一位身着粉色Gucci套装的年轻金发白人女CEO，在位于曼哈顿中城的办公室与我握手道别，表示很看好我的工作表现：

“工作签证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招了不少中国留学生，都没有问题的。”

H-1B工作签证，100多万中国赴美留学生的梦想。

H-1B签证，美国最主要的一种工作签证，专门用来引进学士以上学位的国外专业技术人员，持有这张签证最多可以在美国停留6年。最重要的是，拿着这张签证工作5-7年后，只要不被解雇就有极大概率可以获得美国绿卡。

但工作签证并不容易获得，不仅手续繁琐，还要经过严格审查。政府每年只发放8.5万个工作签证名额给所有国际留学生，由随机抽签决定，本科生抽中概率仅为30%，研究生及以上有60%抽中率。

对于雇主来说，招聘外国人才成本极高，不但需要额外向联邦政府缴纳一笔费用、支付高昂的律师费办理文件，还要承担外国人签证中断影响工作、公司卷入敏感移民政策的风险。除非国际学生能力超群，具有不可替代性，否则雇主几乎不会考虑聘用外国人。

种种限制下，能拿到H-1B签证少之又少，稀释在人数庞大的中国留学生身上比例更低：只有不到6%。

但一张H-1B签证在手，就等于握住大半张美国绿卡，足以诱惑一批又一批赴美中国留学生挤破头，渴望成为那幸运的6%。

于是，一批抓住这种急切心态的骗子公司产生了，我所经历的正是这样一场经典的骗局。

通过招聘网站上“市场分析师”的职位广告，我投递简历后很快收到一家美国市场管理创业公司的面试邀请，正是那间位于曼哈顿中城写字楼的办公室。

网站上对工作职位的描述

面试出奇顺利，年轻的女CEO只问了我几项非常简单的个人信息，就通知我第二天开始现场业务培训。

至于公司的主体业务，CEO只是含糊其辞地介绍说他们是做市场营销的，打算5年内在全美境内开设200个办公室，现在招聘有潜力的年轻人培养成分公司经理。

“培训期1年，之后你可以自由选择城市去担任地区主管，”CEO拿起桌子上的优秀员工奖章向我介绍，前年进公司的Josh只用8个月就被提升主管，“只要你能力强，没有什么不可能。”

她还主动解答我的“疑虑”，表示第一年公司可以为国际生办理OPT手续（美国规定外国学生毕业后有至少一年不需要工作签证的合法实习时间），之后就能够办理H-1B工作签证，或者一种合法的5年期特殊人才签证。

我虽心生怀疑，却怀着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去参加了业务培训：

到距离曼哈顿1个多小时车程、布鲁克林郊外的一个孟加拉移民社区，挨家挨户上门推销劳工法海报。

这片社区居住的全部都是外来移民，经济条件差，受教育程度不高，主要以经营家庭商铺为生。

一位销售经理按照地图上街区的标记，带着我走遍街区的几十家杂货铺、超市、服装店、餐厅、发廊，一家一家上门推销。

这名销售经理正是刚毕业不久的中国留学生，来自中国南部一个小城市，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目前正以OPT的身份在这家公司工作。

聊开之后他才告诉我，他的所谓纽约州立大学是一所位于不知名小镇的分校，当初被无良中介忽悠是位于纽约的纽约州立大学，结果却给他安排到这所排名300多位的大学。当初承诺的奖学金也打了水漂，家里人四处借钱供他完成学业，因此他决心一定要留在美国赚大钱。

为了获得美国身份，他报名过参军，但是因为体能成绩不合格没有通过。他也想过跟白人女性结婚获得绿卡，可没有美国女生喜欢他。从这样的学校毕业，进入大公司肯定不可能，找工作屡屡碰壁，但他仍不死心。

他告诉我，天无绝人之路，绝境中一定要去寻找别人不容易发现的捷径和门路：

“大家都觉得干销售又苦又累，但我才不怕，只要看准商机，亿万富翁也是从小人物做起的嘛！”

经理夹着一摞海报步伐轻快，一边滔滔不绝地讲市场原则和营销方案，一边向我传授销售成功的秘诀：

“一定要穿正装，显得专业；进入每家商铺时，先要跟老板搭讪寒暄，满脸笑容跟老板闲聊，问候他今天生意怎么样。”

“然后环顾店内四周，看有没有张贴劳工法海报。没有就好心提醒老板，美国法律规定商户必须在店里张贴劳工法海报，否则会面临上千刀罚款；有的话就跟老板说旧版已经过期了，需要换新。”

他推销的劳工法海报优惠套餐，售价60刀，2年内可以免费更新。实际上，一张海报成本不过几块钱。美国法律的确规定商户必须在店内张贴劳工法海报，可并没有规定必须张贴精装版海报，商户自己打印一张也是符合规定的。但经理自有一套方法论：

“介绍产品时语气一定不能犹豫，要果决，重点强调罚款金额，以及咱们这个套餐的实惠，”销售经理瞪大眼睛神色飞舞，叮嘱我好好记清，“你就给老板分析，说新总统上台之后劳动法天天改，估计2年内会改6次，我们这个套餐相当于每张海报只要10刀，非常划算。”

就是这张几美元的劳工法海报

“如果店里的伙计说老板不在无法决定，你就坚持要老板电话，打电话问老板何时回来。先去别家，等老板回来后再回到这家。”

趁着经理去一家店铺推销产品，旁边中餐馆的阿姨瞧见我的中国面孔，走过来跟我说，“小姑娘你不要相信他们，都是骗子！专门来骗钱的！”

经理急忙把我喊走，一脸警觉地提醒我，销售产品时最好避开中国商铺，因为他们“精明又吝啬，怎么劝说都不会掏钱买东西的”。

挨家挨户走了一整天，有5位老板为海报套餐买单。我走得筋疲力尽在路边休息，可销售经理丝毫不见疲惫，拿出纸笔规划着明天上门推销的路线和方案。

他似乎非常相信自己很快就被提升到地区主管，已经想好未来要选在芝加哥建办公室，甚至策划了自己子公司的名字。经理说有人业绩好，最快半年就做到主管了，“我们的美国CEO就是个鲜活的榜样，她最开始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做起来的。”

经理向我详细介绍公司的待遇机制：初级员工，也就是上门直销人员，每周300-600刀薪金，一年之内提升成地区主管，全权管理自己的子公司，年薪15-20万美金。

其实公司薪金评定标准完全根据个人销售业绩决定，没有底薪，建议工作时间为周一至周六早九晚六。

“多劳多得咯，这个制度激励我们努力工作，人人都是从0做起，非常公平呀！”销售经理扶了扶眼镜，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翼，仿佛背后刻着“爱拼才会赢”几个大字。

其实最吸引他的还是工作签证。经理说，公司特别重视聪明能干的国际学生，专门请律师为国际生担保，可以越过漫长繁琐的工作签证审核，直接办理5年期特殊人才签证，不用抽签没有风险，之后申请绿卡也能加速不少。

经理露出一种“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得意又神秘的眼神，小声告诉我，很多人不知道这种特殊人才签证，还傻乎乎地去挤H-1B的独木桥。“这种签证可能需要走一些关系，但是公司都会帮我们安排好。”

我借故身体不适先行离开，销售经理嘱咐我第2天一早准时来上班。当晚，公司就“贴心地”给我发来一封国际生入职注意事项邮件，包括需要交纳800刀办理OPT的手续费。

目标是绿卡，人人心知肚明

后来我专门去另一家类似的美国公司暗访，几乎一模一样的套路：

在主流招聘网站上发布讯息，有位于城市中心的实体办公室，充满了创业公司的热血情怀，用“努力就会成功”的画大饼成功学洗脑求职者。

他们把目标锁定在留美心切并且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国际留学生身上，用“市场分析师”的职位名号招揽销售员，承诺工作签证与高额薪金，实际上是在故意弄虚作假，骗取大量廉价劳动力和经济利益。

这类营销公司的唯一业务内容便是到曼哈顿周边的布鲁克林、皇后区、新泽西郊区的移民社区一对一上门推销华而不实或者能够获取暴利的产品，利用这些街区居民教育经济水平偏低的弱势赚钱牟利。

他们承诺高额薪金，可往往实际到手的金额还不足最低工资。等到初级销售员“升职”之后，便可以带领训练一个团队出去坑人骗钱了。

翻过网上几页水军对该公司给出的好评后，我还是发现了几条曾经被骗过用户的真实评价：

“他们全都是骗子，根本不会兑现承诺给你的薪金。没有底薪，酬劳100%全靠业绩。没人能够累死累活坚持到升职就全部辞职了。然后过一段时间他们会换一个名字或者城市故技重施。”

“他们会要你交各项办理签证的手续费，OPT相当于挂靠在公司，之后就找各种借口不管你了，这种公司根本没资历办工作签证的。”

“哪有什么特殊人才签证，全都是骗人的！”

一条真实的评价

我在面试和业务培训期间，碰到太多中国面孔，大多是附近不出名学校的学生，想在纽约找到工作留在美国。其中不乏有人真的坚信，只要努力便可以一步登天。

这就是典型的金字塔骗局，也叫旁氏骗局，在美国早已“历史悠久”，作为传销的老祖宗，几十年来一直在纽约最大的华人区法拉盛大量盛行。所谓工作签证不过是诱饵之一，更多的还是钱和美妙的前景。

比如最臭名昭著的组织World Financial Group，被称作老鼠会，邪教一般的存在。他们利用华人亲朋好友间的连系拉拢会员交钱加入组织，定期对会员展开培训洗脑，喊着各种擂鼓喧天的口号，5年内占领美国市场，灌输成功经验实现共同致富。

最可怕的是对华人留学生的利用，他们打着投资项目的名义到华人密集的学校进行宣讲，诱惑留学生投资加盟。

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曾有学生因为相信传销组织的鼓吹，向家里索要200多万全部投资了据说利润能够翻几倍的在线教育项目。结果不仅钱无法追回来，还被学校发现非法投资，被取消学生身份，只能中断学业回国。

还有更多流窜在纽约法拉盛的传销团伙，经常在脸书等美国热门社交网络上，用“免费理财培训”吸引学生，入会条件是购买他们声称利率8%-10%的金融和保险产品。

等到学生入会之后，需要缴纳一大笔费用参加销售培训和考取金融执照，之后便洗脑他们去拉拢身边的亲朋好友入会买产品，以此获得佣金。传销组织的CEO总是年薪百万美金，经常在脸书上开游艇、环游世界。被骗的学生们却越陷越深，被退学遣返，跟亲友反目。

一位来自中部州立大学的朋友披露，她同学拉她入伙一个电商网站项目，一年可以赚3、50万美金。她们一起去讲座培训，几百人的礼堂都坐满了，几乎全是亚裔、印度裔、拉美裔人。主持人是个美国黑人，慷慨激昂地讲了2小时成功学，介绍营销策略。

她觉得不靠谱走了，但她的同学信以为真，在同学间四处借钱，大家见了都躲着走，也全把她果断拉黑再也不联系了。

正如那名年轻的销售经理，一批又一批中国留学生，带着对美国的无限期望，步入早已设下的陷阱。

被骗，是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