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每天都有新移民来，每天也有旧移民离开。移民的去留可谓围城类故事的典型代表。北美的中国大陆移民人数据说有数百万之巨，那便有数百万个各不相同的故事。无论去留，只要是自己认真选择的，就是对的。本期《高度》周刊特别刊登专栏作家辛上邪的专题文章，向读者朋友立体呈现移民加拿大的华人生存状态与心路历程。

　　第二段人生和第一段的相同之处是都要从零开始。不同之处是，现在的我已非二十年前的那把嫩葱了——即使没有成长为良木，也有作老葱的资格。虽然初出茅庐时的无知无畏的勇气、熬通宵的体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已然不在，但有了阅历、包容性，也更顽强。因此，应付新世界的种种挑战和陌生反而觉得更容易。初来加拿大，没觉得比当年刚开始北漂时更难。北漂十六年后我开始加漂，文艺些说，是在出发、抵达中转换。

　　移民的人生轨迹其实都是如此。如果总结移民的状态，可以是来了、走了、留下了。根据对周围移民朋友的真实故事的分析，我将移民后状态分为五类。

　　第一类，移民是一场瞎折腾。移民首登或住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和想象的不是一回事儿，或感觉完全不能适应，迅速回流。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移民局的统计材料显示，移民一年内回流的比例高达移民总数的一半。

　　当初，听说我要移民时，亲友们反馈来几则负面消息。要好的大姐告诉我，她家亲戚十年前就办过加拿大移民。可惜去了两个月，发现万般皆难。在国内时，亲戚夫妻都是公司主管，而去了新地方，言语不通，什么都不懂，工作也不好找。丈夫好容易找到一个工作，又因为不会开车而放弃。夫妻俩一点都没觉得温哥华是人间天堂，反而是感到“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不到两个月便打道回府，永不再来。

　　相熟的中学同学给我介绍了他的大学同学的故事。大学同学在北京是心外科医生，操刀手术颇有名气。因为北美要求医生必须要具有当地的执照，而当地执照要经过一两年的回炉深造才能考取，心外科大夫发现自己连兽医都做不了，来了一个月便回国了。

　　更有甚者，夫妻俩一起来的，丈夫提出来极度不适应，登陆一周后便回去，鼓励太太留下坚守。没多久，丈夫提出离婚，又没多久，丈夫和曾经断掉的第三者结婚。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钱，丈夫回去后又不再寄钱过来。前妻靠兜里的两百加币，顽强地生存下来。如今英语说得和本地人一样，买了房子买了车，爱上了摄影，还做起小生意。当前妻告诉我这个故事时，我觉得前夫的移民就是为了离婚再娶铺路，不过前妻不愿意把人想得太坏，她还是坚持是两个人不能比翼双飞才导致家庭破裂。这样说来，也算第五类的极端案例。

　　这些来了就走的，一般都是没花多少时间和金钱就获得移民资格的技术移民。而花几百万人民币(现在要几千万了)投资移民来的，一般至少是把孩子留下来、保住移民身份后，父母再回流。我的贷款经理、报账的会计、丈夫所教的学生的家长，都是中学生跟着父母移民来，读大学时，父母回流或者枫叶卡过期便不保留了，他们自己留下来学习、生活，申请入籍。可见来之不易(花大价钱买的、苦苦等待才出现的、苦心经营才获得的)的东西(移民身份)大家都懂得珍惜。反之亦然。

　　第二类，抱怨满满地留下来。留下来生活，却不停地抱怨，好像是被强迫留在这里似的。虽然移民局认为，十年以上的居民基本能本地化、安心扎根，但这样的人在十年以上的老移民中还颇遇到几个。

　　抱怨大体分两大类。一类是看祖国繁荣昌盛、经济腾飞、留在国内的同学、同事都发达了，而感到失落产生的抱怨。一般谈话的开始是秀国内亲朋的成功状态，继而是“如果我当初没走”、“如果我留下来”，接着是批判现在的“悲惨生活”。“咱这儿房子虽然大，一说就是两三百平米的house，可是房价上不来啊!将来你卖了房子想养老，还不是没钱吗?你看看北上广，人家那个房价!那卖一套是一套啊!”如果止于此，算个人反省，但他们往往不甘独自落寞地把听众也拉扯进来，“你看，比如你吧，如果你不来这里，那肯定在国内大学找个教职没问题，何必在这里教小孩中文呢”，或者更“一针见血”地直接对别人的生活给予评语，“老马现在这样，还不是瞎混、讨口饭吃嘛，哪有在国内当CEO好啊!”问题是，谁告诉他“如果”了，就“肯定”能到达他们的愿望?他又是否问过老马自己怎么想的?他们可能从未仔细分析、思考过，只是甘愿沉迷于自己假想，永无止境地抱怨下去。

　　另一类抱怨来得比较“高大上”，与物质生活无关，而是比较形而上的着眼与“文化比较”。“西人也势力着呢!你别看他们平时见谁都笑嘻嘻的，其实心里不定怎么评论你呢!”“歧视华人——那是肯定的啊!这都不用想的。”“你还别嫌国内出租车司机骂三字经。这边西人也有骂人话，只是不明说!”“这边好什么好啊?是，风景好、环境好、空气好、人少。可是寂寞啊!大家看起来都挺好，可是谁和你谈心啊?一下班都各回各家了。”各种空穴来风。不过，世界就在那里，每个人发心不同，看法也不同。

　　第三类，带着遗憾不得不走。我所接触的回流移民中，这类是主体。网友在微信群中卖二手家具，写明就是“钱花光了，不得不回流”。有人问是否连房子也卖了，答曰：房子不卖，还打算有朝一日赚了钱再回来住呢。

　　邻居J暑假也要回流一段时间。老大今年高中毕业，去多伦多上大学。丈夫还要坚守在国内上班，父亲去世，J想带着老二回去陪陪妈妈，也和丈夫踏实团聚几年。丈夫的枫叶卡今年刚换。他们信心十足地要在三、四年内全家都搬回来。那时老二也高中十或十一年级，是大学申请加劲儿的时候。

　　一同上移民免费英语补习班认识的女友G，和我几乎同时来的，这个暑假要回去了。她丈夫在国内的工作越做越好，无论从薪水还是成就感上，都不舍得辞职。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确实也辛苦，而且长期分离对家庭稳定不利。来的时候，她是抱着“蹲移民监”的心态。但来了这几年，她切实地爱上了这个国家。不仅是享受这里的好，也切实在意本地利益——当听说加拿大引以为傲的TIM HOTTEN咖啡连锁店被美资收购时，我们都觉得沮丧。可是，考虑到现实的分离，她又不得不走。G的房子也是不租、不卖，她想每个暑假都带孩子回来看看。至于要回去几年，尚是未知。

　　像G这样入籍后便回去的，不在少数。很多人都像G当初所想那样——专心住下来，拿了护照马上回流。G的芳邻Y即如此。她来了之后，督促丈夫很快也过来陪住。住够三年，立即申请入籍，但为了国内的房产等便利，丈夫没有入籍，只有她和孩子入籍。快要入籍之前，便在国内撒网找工作，入籍后三口立即启程。Y把房子租出去了，她说八年内、孩子高中前，不会回来。Y这样的很普遍，不止中国移民如此，其他国家的移民亦如此。他们都带着要回来的愿望离开。但俗话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其中难免有被各种原因绊住回不来的。因此移民局认为，留下来五年以上的，才有可能长期留下来。

　　第四类，移民后华丽转身。之所以敢将自己的移民生活评定为二类，是因为来之前，我从事商业活动，现在是专门坐在家里的“作家”、学者，也算转换了职业。这其中当然与我读博六年的辛苦分不开，却也与移民出来有关——我的一些写作内容，包括本文，皆因在这边生活有感而发。我也再次体验到差异化生存的好处。当你是万绿丛中一点绿时，虽然能感到安全，但却不突出。而成为一点红时，则更有机会被发现。比如我在国内，只能是数不胜数的古代文学博士之一。可在这里，大温地区的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绝对数得过来。尽管这边需要古代文学博士的机会少，我反倒有了更大的可能性去得到那些稀少的机会。而丈夫现在是中文私教，并乐在其中。先前他的古代文史修养、喜欢讲故事的天分只能用在儿子的培养中，现在可以用于教学中。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也逐渐小有名气——隔壁的隔壁的城市的图书馆还多次请他举办过义务的中国文史讲座。

　　“华丽转身”也是留下来的移民的普遍现象。大多数移民来了，很难重操旧业，都面临新职业的选择。有些人觉得工作难找，而有些人却感觉空间大、机会多。比如上文的心外科医生，因为回流后，家里又添丁，还是双胞胎，他们面临的养育成本从一个变成三个，最终还是选择回来。这次回来后连兽医也不考虑了，干脆买了家小超市当起店主。被负面人士评论为不如在国内当CEO的老马，移民后先炒了几年房地产，觉得没意思，便学了电工专业成了专业电工。他可不觉得自己不如从前。相反，他说，从前是CEO，可每天应酬喝酒，肝儿都毁了。除了在公司吆五喝六地有点威风之外，其他时候还是要陪着笑脸四处求人找关系看脸色。而在这里人人平等，甭说电工，就是捡垃圾的都有尊严。他每天四处接活儿，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灵巧的手艺帮别人解除困难，很有成就感。我们都认为，移民，是在全新的世界中给自己了全新的机会。只要用心、努力，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新的方向。

　　第五类，移民后再创新高。移民后能克服语言障碍、风俗文化差异、人脉之不足，还能让自己的新事业超越在国内的成就，真心不易。不过达到此种境界的，人数也不在少数。

　　同行梅比我早来两年，也是自己拖着两个孩子在这边，丈夫在国内继续生意。梅来了之后，突然发现对房地产很感兴趣，手里又有闲钱。依托本地房地产贷款利率极地的优势，几年内，从买房出租，发展到买了地皮盖新房，赶上近两年大温地区房地产热，她赚得盆满钵满。而丈夫呢，看到梅的地产收益远高于自己在国内打拼，便逐渐将国内生意收缩，资金和精力都来支持梅的发展，现在也常年留在这边，平时靠电话遥控、暑假才回国亲自指导生意。两个孩子参加了冰球训练，成绩斐然，老大才上初中，已经有球探打听了。

　　学长H，从本科到博士都是名牌大学、名门导师，出国之前是大学的副教授，马上要评教授了。之所以要出来，是H觉得以后的路一眼看到头，没有意思。H曾有短暂婚史，年龄逐渐大了，在国内找到同龄人再婚几乎没有可能。和我这个半路出家。出来后总想找机会去大学教书的状态截然相反，她是一心一意要放弃教职、不想再作研究，一本专业书都没带出来。在我猛写论文的时候，她已经曾经沧海地去考地产执照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H成了优秀的地产经纪，并且还意外地收获了满意的婚姻。她说没想到出来之后年龄、离异都不是问题了。真是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丈夫的朋友老安在国内时做建筑生意。眼看烂账越来越多，在拿到移民签证后，毫不犹豫地举家搬迁。太太半年后幸运地找到本职工作，老安的压力就小多了，开始琢磨自己喜欢的事儿。他开过打印耗材店，期间接触到本地华人社团，便加入社团。后来专职做华人社区报纸，又成立了留学生指导协会，自己家也接收留学生。渐渐地，老安成了本地华人小领袖，有了一定的社会声望，收入也丰厚起来。来了八年，老安从未回国，两边父母轮流过来度假探亲——因为他太忙了，自诩为“加拿大第三大忙人”。有点空闲还想四处旅游，都自驾去过墨西哥了。在开店时，因为每天有现金，老安迷上了硬币收藏，继而进军西洋瓷器收藏。老安熟悉本地各大古董店的打折日期，定期去周围古董店淘宝，时而晒出新入手的宝贝。因为要查这些古董资料，老安的英文也跟着突飞猛进。

　　移民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每天都有新移民来，每天也有旧移民离开。移民的去留可谓围城类故事的典型代表。北美的中国大陆移民人数据说有数百万之巨，那便有数百万个各不相同的故事。无论去留，只要是自己认真选择的，就是对的。正如一本书中所说，对那些能改变的我们要努力改变，对不能改变的要及时放手，而人生的智慧，就是要判断哪些是能改变的、哪些是不能改变的。去留之间便是这样的选择。